十年砍柴
十六年前的盛夏,金城兰州槐荫蔽日。兰山脚下的火车站台上,泪眼迷离,充溢着离愁别绪。我透过车窗,望见南面山坡上一棵棵还未成材的树木,那是我们兰州大学的绿化基地。四年里,我们每年都要从红山根爬上去,为树苗松土、除草。
由此再上溯四年,那是一个初秋,天高云淡。我,一个湘中乡村长大的农家子弟,辗转了五十余小时,从兰州火车站出来,一路怯生生地打听,终于步行至盘旋路的兰大校园。
兰大对我一生言,是不可替代的。这不仅因为我把最美好的四年韶华留在了那里,还因为我的气质、我的品格、我处事阅世的方式、我求学为文的门径,都和兰大这所大学、兰州这座城市有着莫大的关系。
兰大,在教育部直属的综合性大学里,是最落寞、内敛的一所,或许也是最土气的一所。但她扎根黄河之畔、厚土之上,这块土地,是中华民族文明的源头之一。兰大和兰大人,总把目光投向与我们这个民族生存关联度最高的区域,绝非偶然。且不说人文科学,就是兰大具有优势的一些理工科专业,如化工、核物理、冰川学,如沙漠、草原的研究,都是一些需要大拙才可能有大巧的专业,也是需耐得住寂寞、抗得住诱惑才能有所成就的专业。
说到兰州大学,不能不提到她所在的兰州。我在校时,曾有人说,兰大由于地理环境的限制,老师流失严重,哪怕东迁到西安,在高教版图中的地位也会高得多。持此论者,其实只看到问题的一个方面。一所大学所在的地区固然重要,但绝非决定性因素,否则的话,东部随便一所高校,岂不是很容易超过兰大?兰大在兰州,固然有其短,但也有其不可替代的优势。
陇原,从来就不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地带,但陇原在中华文明的形成过程中却是不可替代的。北部的蒙古高原、西南的青藏高原、东部的黄土高原,在此处汇合、挤压,留下了通往西北的狭长的河西走廊,这个走廊一直是中华民族的生命走廊。黄河在三大高原挤压的褶皱中,曲折流淌,终于在兰州突破重重关山,蜿蜒北上。从兰州开始,黄河流经的便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地带。润泽河套,襟带秦晋,奔涌于中原,从齐鲁入海。说兰州是黄河所孕育的文明第一站,亦无不可。和中下游相比,此地或许环境过于恶劣,城池稍显窳陋,居民略输文采,但兰州以及陇原文化独特的气质,深深影响着兰州大学。大学,需要大师,需要大楼,但也需要有一种独特的气质。
兰州的气质是悲凉、内敛而静穆的,她处于山河之间,静静地阅过千年的兴亡盛衰。她不张扬,不媚俗,她甘于寂寞,千年来,渗透到骨子里的悲凉修炼成兰州这份宠辱不惊的静穆。
我以为,在中国的名校里面,兰大的气质犹如兰州较之于其他大都市的气质。
1909年,先辈筚路蓝缕,创立这所学校于萃英门时,当时目之所及,不也是荒凉的黄河滩,以及黄河北岸更为荒凉的白塔山?
清末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,内忧外患交迫,无数仁人志士在思索这个民族的前途,办现代实业、现代教育,成为席卷神州的热潮。处于苦寒之地的兰州亦有幸身被惠泽,我的湖湘先贤左宗棠驻节兰州,对此功不可没。左公虽逝,但改革的步伐没有停止。1905年朝廷下旨废科举,1909年用来开科取士的甘肃乡试贡院被改造为兰大的前身——甘肃法政学堂。据我所知,今日如四川大学、云南大学、河南大学都是清末在贡院里兴办的。这种旧式贡院变成新式大学之举,正合“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”之意。有意思的是,当时各地兴办的学堂,许多都是培育法政人才的。这是中国两千年来人才培养的一种巨大变革。科举取士,所考的是经义礼法;法政学堂,培育的是通现代政治、法律的新人才。这种人才培育模式的转变,是中国必须从一个古老帝制国家转变为一个现代民主国家的缩影。两年后,清室逊位,民国肇始,但旧王朝里所办的学堂却生机勃勃。一所大学比一个王朝的寿命要长,是历史的常态。这就是文明的伟大魅力,帝王将相成尘土,而文明的力量能穿越时空。
在困境中崛起,在孤苦中坚守,这似乎是兰大过去一百年的历史经验。
抗战期间,半壁江山沦陷,兰州和重庆、昆明、成都一样,成为抗战的大后方,一大批著名的高校和学界精英播迁于此。抗战胜利后,全国百废待兴,战火未熄,然兰州文风之盛,犹有余韵。这时候,兰大迎来了一个关键人物——校长辛树帜先生,他是湖南临澧人,算左公的同乡后辈。从他1946年任校长开始至1949年,短短的三年间,他聘请了董爽秋、程宇启、陈时伟、段子美、乔树民、盛彤笙、水天同、顾颉刚、沐元中、左宗杞、杨浪明、王德基、张德粹、张怀朴、闻人乾、张舜徽、史念海、杨英福、唐家琛、李德麟等一大批知名专家教授来兰大讲课,使兰大从偏处一隅的地方性高校一跃成为全国知名的国立大学。


